何微是个聪慧的人,这些年的求学让她有了很大的进步,然而学校和社会的差距又是那么大。
她身上的聪慧,始终还带着学生般的稚气。
她看霍钺,很清楚能感受到他并不是性格变得更加沉默,而是有心事。
心里的事,看不见摸不着,别说外人,就是自己,也未必能看清。
何微就不再说话了,沉默吃饭。
一顿饭毕,她跟霍钺道谢:“我叫个黄包车,半个小时就到住的地方了。谢谢您的午饭。”
霍钺站在餐厅门口的台阶上,日光暖暖落在他脸上,布鞋青衫的他更显得儒雅,像只珍贵无比的古董瓷**,与时代格格不入,又有如此的矜贵。
何微见过的人里,无人能有他这般气质,既斯文却绝不软弱,既儒雅却又带着力度。
她看着霍钺,想起自己当初求而不得时痛哭的记忆。
那记忆一动,就翻江倒海,至今都会刺痛她。
她得不到这样优秀的人。
“你住在什么地方?”霍钺却道,“你一个人在这边,住得安全吗?家里人会放心吗?”
何微现在住在租界,是英国人建的公寓楼。楼房半新不旧,狭窄拥挤,她一层楼里四个公寓房,像蜂窝煤一样。
除了她,四周的邻居有一家犹太人,一个老年的英国人,一家从湘地来的人。
香港常年湿热,楼道里总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霉味,好在住得人都不错,拥挤热闹就显得安全。
何微笑道:“很安全的。我住的那栋楼,房子都很小。一样的空间,我一个人住,隔壁全家七八个人住,对比起来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幸福。”
霍钺道:“这边的租金贵,地方又小。”
“可不是嘛。”何微道,“将来有钱了,再买半山腰的豪宅。”
霍钺又道:“请我去看看吗?如果你父母问起我,我也会跟他们说,你住得很幸福?”
何微觉得,自己的父母是不会去问霍钺的,毕竟搭不上话。
“不了,地方太小了,我怕霍爷觉得不舒服。”何微笑道。
霍钺不勉强。
他又沉默了下。
何微就有点忐忑,她找补了一句:“我是住习惯了,霍爷您可能没见过那样的楼。”
霍钺点了头:“你回去慢一点。”
何微道好,然后正式跟霍钺作辞,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。
她坐上了车子, 回头冲霍钺挥挥手。霍钺站在那里,表情疏淡,眉头略微拧起,并不是含笑的模样。
何微一路上把他的表情和话放在心里,不停的放大,然后一帧帧分析,也没有找出蛛丝马迹,最终还是归于他自己。
他应该是有什么困扰。
原来,每个人都会变。数年不见,就不再是从前的样子。
她也没办法安慰霍钺,她甚至不敢靠得太近,怕自己像一块狗皮膏药,人家担心她黏上去揭不掉。
她很担心霍钺,却只是把这担心埋在心里,自己忧自己的。
黄包车到了楼下,何微付了钱,又在卖报小童手里买好了今天的报纸,上楼时开了自己的信箱,拿出几封信就上楼了。
回到了自己的楼层,她闻到了熟悉的气息,混合了霉味、馊味以及油烟味,满满是底层生活的味道。
何微从小家里就穷,她对这种穷苦生活有种本能的亲近。
对面是湘地一家人,夫妻俩带一位老母亲,五个孩子。
大人又在吵架,孩子们哭成了一团。
“何小姐回来了?你好些日子不在家。”正好犹太人家的太太开门,和何微打招呼。
这位太太很喜欢何微,因为何微英语说得好,人又慷慨漂亮。上次何微拎了一盒蛋糕回来做晚饭,被犹太人家的小男孩看中了,非哭着要,何微就分了一半给他,从此奠定了她和这户人家的友情。
“是,去新加坡办点公务。”何微笑道,“您是出门去买菜?”
“不是的,我想去敲敲他们家的门,吵了一中午了。”这位太太道。
何微笑笑,没有阻拦。
然而,对门那户人家不会说英语,犹太女人又不会说中文。
何微站在中间,委婉翻译犹太女人的话,既是劝慰又是偏帮华人夫妻,那对夫妻就很不好意思的,就说以后会注意。
矛盾很快就被调和,犹太女人说:“他们还是挺懂道理的,就是生活太苦了,才天天吵架。”
“都不容易。”何微说。
她转身打算开门,却感觉楼梯口有人伸头,然后一闪而过,又离开了。
霍钺等在汽车里,右手的手指轮流在膝盖上敲,一个个的排队而过。
他的随从在半个小时后才回来,对霍钺道:“何小姐跟邻里关系都挺好的,他们那边住的人虽然多,却多半是普通人家。”
霍钺停止了敲手指。
“房租贵吗?”他突然问。
随从道:“房租一般,谈不上贵,却绝不是便宜的。”
何微很会选择,她租了一个环境不怎么样、租金却相对偏高的公寓,因为住在这里的,多半是就近上班或者孩子上学,都是很努力生活的人,没什么闲人。
人一闲就容易闹事,大家都忙忙碌碌的,才是最安稳的。
“走吧。”霍钺听罢,对随从道。
当年哭着说要做他女人的小姑娘,真的长大了。
看得出来,她很有主见,也很努力。
她跟霍钺,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
霍钺曾经想过,她将是下一代女孩